(来源:衢州日报)
转自:衢州日报
讲述:张森 整理:徐聪琳
“古人给我们留下的东西非常宝贵,文物也好,遗迹也好,都是不可逆的。”
“要做一个历史的拾荒人,不停地捡拾碎片去拼接它。”
“永远无法到达那个时间点,只能无限接近于它。”
——摘自张森《考古日记》
1.
上大学之前,我从没想过自己会走上考古这条路。
小时候,我喜欢翻看《三国演义》《水浒传》《东周列国志》这类书,对历史有些兴趣,也常看《探索发现》《走进科学》这样的纪录片。那时模模糊糊知道有“考古”这回事,但要说真正了解,还差得远。
初中时,我迷上了网络小说,爱看架空历史或穿越题材,游戏也喜欢玩《三国志》这类带历史背景的——不少所谓的历史知识,其实都是从这些地方来的。
展开剩余90%高考填志愿,我的第一志愿是汉语言文学,想着将来写小说,做个自由职业者,在家撸猫写作,自在过日子。结果被调剂到历史学大类,也就随缘接受了。
山东大学实行大类招生,大二才细分专业,方向有中国史、世界史、考古学等。那年上《考古学导论》,我才意识到,考古不是光啃书本、空谈理论,而是可以亲手实践,靠实物去接近历史。
整个班最终分到考古专业的只有18个人。大班变“小班”,老师盯得紧,大家学得也扎实。大三时,我们去济南实习。那是2014年春天,三月天还挺冷,我们穿着棉袄,走在刚烧过秸秆的田野里,翻山越岭做调查。我第一次用上洛阳铲,跟着技工老师学勘探。一个个黄土坡被我们“挖呀挖”,竟真的找到了不少遗址——有龙山时期的,也有汉代的。有一次,我在一个树坑里发现不少陶片,和当地老乡聊起来,他说以前也挖出过完整的陶罐,可惜当场就摔碎了,我听了觉得特别可惜。
后来,我们又参与了大辛庄遗址的发掘。那是除了殷墟之外,唯一出土过甲骨文的商代遗址,非常珍贵。我们运气不错,挖到了窑址,还有带凿痕的龟甲等等。我负责的两个探方里,一个在最底层发现了商代晚期的活动面——也就是说,当时有人在这里建房生活,痕迹保留至今,这非常难得;另一个探方里则有一座唐代的洞室墓。那种直面历史的震撼,是看书永远无法体会的。
实习生活条件挺苦的。我们住在村民自家接出来的小车库里,十几个人挤两间房,睡上下铺,没有网络,老师和我们同吃同住。但那种集体生活格外难忘——每天大家灰头土脸地收工回来,凑钱买点熟食、打点酒,和老师一起喝酒聊天、打打游戏。身体是累的,但心里特别踏实。
考古最让我着迷的,就是能亲手触摸历史。挖出来的东西,是真实存在过的,是什么就是什么。史书常有矛盾,后人记述也未必可信,但考古不一样,每一处古遗迹都是独一无二且不可再生的宝贵资源——挖掘时必须极其谨慎,作为第一手资料的接触者,我的判断与记录至关重要。因为,再资深的专家来到现场,也无法把挖过的地方复原、重新再挖一遍。
就这样,“考古”这两个字在我心里渐渐清晰起来,我也对它越来越敬畏。一次次田野经历,像遇到一个个隐于尘世的“武林高手”,它们不断抛出难题,给我这个发掘者“喂招”。我在这个过程里,不仅积累了技术上的自信,更建立起情感上的认同——我们做的,是一件实实在在的事,触摸的,是真实的历史。
衢州是什么地方啊? “衢州有宝贝”
2.
大四后,我选择读研,依然以田野考古为主。考古材料,遗迹、遗物、遗址、遗存,大多存在于野外,当然城市里也有,但只是少数。只有获得第一手资料,才能做出真正的成绩。我去了很多地方,也经历了各个时期的遗址发掘,积累了丰富的经验。
到了我研究生毕业时,正好浙江省文物考古研究所在招人,我很幸运能加入其中。
2018年6月毕业,7月到省所。入职当天,上午报到,下午,我就被拉到安吉做项目。那座古墓,被誉为“八亩墩”,因主墓土墩占地面积约八亩而得名。从2016年10月到2019年10月底,考古人在这里展开了为期三年的探索。结果令人惊叹,八亩墩是一座要素齐备的越国王陵大墓,由主墓、陪葬墓、陪葬坑、隍壕等组成。
当我还沉浸于初见“八亩墩”的震撼中时,耳畔飘过了“衢州”——前辈们在交流,说是衢州衢江庙山尖土墩墓有青铜器出土。我当时随口问:“衢州是什么地方啊?”有人回:“衢州特别能吃辣。”
那时,我只觉得“衢州出宝贝”,却没想到,自己之后会真正走进这里,结下深刻的缘分。
2019年11月27日,包括我在内的三人考古队入驻衢江区孟姜村一处租用的民宅,没有热闹的开工仪式,在省所商周考古室主任黄昊德的带领下,发掘工作安静而有序地展开了。
为了便于记录和记忆,我们按简单的数字给几个土墩墓命名,分别是庙山尖土墩墓和孟姜一号、二号、三号土墩墓。刚看到古墓上一个个盗洞和被破坏的痕迹时,我心里确实有些失落。但随着发掘推进,惊喜却接连而来——那感觉就像开一个巨大的“历史盲盒”,在完全打开之前,你永远不知道里面藏着什么。
每个墩各有特色:有的出土玉玦最多,有的原始瓷器最丰富。比如孟姜三号墩,文物种类最多、数量也最大,里面有青铜箭头、小玉珠,还有成组摆放的原始瓷器。
那几年,我在几个土墩墓的挖掘中迅速成长。除了田野工作,我主动查阅大量文献。无论是从随葬品的种类、数量,还是土墩的营建方式上,都呈现非常强烈的区域文化特征——西周土墩墓群的种种考古发现,证明以衢江区为中心的区域内,存在过一个明确的古代政治实体。这里与历史上所记载的姑蔑国中心位置相吻合,可以证明衢江地区在西周早中期是越地文化的一个重要源头,也证实了史书中所记载的姑蔑并非空穴来风。
后来,我对着一份1987年的调查简报“按图索骥”,在土墩墓群西北约6公里的地方,发现一处遗址。按照有墓有城的推断,我把这处遗址列为城址的重点筛选对象。随后,勘探队入场,在1-2米的地下深处,探到了与墓葬群同时期的印纹陶残片,探到了预示有人类活动的红烧土以及城墙的夯土、壕沟的泥沙土。有人类活动、有城墙,这是一个城址无疑!
经过初步勘探,一个面积约两万多平方米的城址轮廓被划定出来。这就是后来的“石角山古城遗址”。
先人的智慧与勤劳 让人类更清晰准确地回溯自己的来路
3.
2021年浙西考古工作站成立,这是浙江省文物考古研究所在全省设立的众多工作站之一,主要辐射衢州及周边地区,我担任站长。有人形容考古工作者像“候鸟”,随着项目迁徙,追逐历史的痕迹。一个项目结束,打包几十箱标本和资料,就奔赴下一个未知的遗址。但有了工作站,我们就有了一个可以“扎根”的据点。
近年来,考古学这个一度被视为“冷门”的学科,正在悄然走红。越来越多的年轻面孔出现在浙西考古工作站,为这片土地带来新的活力。
初到石角山古城遗址的发掘现场,新人常会被“探方”的气势震住。探方,是考古发掘的基本单位。方正正的土坑,四壁画着一道道线,我们的工作,就是“手铲释天书”——用手铲在地层平面上反复刮面,试着画出不同形状的圈。这些线条就是地层线和遗迹线。挂在剖面上的是已完成的部分,画在平面上的,则是正在进行的故事。土地的广袤与历史的纵深,就在这些线的延续与中断之间,缓缓呈现。
一个个探方,如同镶嵌在岁月老屋上的一扇扇窗,在静默中吐纳古今。考古不仅是“证经补史”,更能让古代社会的历史文化变得立体、鲜活。按照“历史重建的重要性恰与史料的丰富程度成反比”这一规则,在衢江发掘研究姑蔑文化,就是一次“证经补史、补全浙江文化缺失”的文化探源过程,这一独具区域特色的文化要靠这样的考古工作来建设。
很多人以为考古人只是与墓葬和遗迹打交道,然而实际上,其实我们的职责远不止于此。我们必须配合城市的基础设施建设——修路、拓河、盖楼,只要涉及动土,考古人就要先对相关区域进行勘探,确保地下文物的安全。
1996年,浙江省文物考古研究所开始对拟建的杭金衢高速公路沿线进行基建考古工作,这一举动成为发现上山遗址的契机。25年后,同样因配合基本建设工程,衢江北岸莲花镇区域考古调查的序幕被拉开,“皇朝墩遗址”诞生。这个遗址是目前发现保存最完好的上山文化至跨湖桥文化遗址,揭示了上山文化至跨湖桥文化时期的稻作农业聚落,是长江下游早期稻作农业社会的生动缩影。
基建考古时间紧、任务重,但涉及面广、发掘规模大,常常成为重要发现的推手,也是新课题的源泉。围绕皇朝墩遗址,还有很多工作要做。九千年前的聚落图景仍在延伸:阳光下,有人翻土种稻,有人挖沟引水,还有人沿着壕沟呼朋引伴,去沼泽收集种子,或去更远的河边捕鱼……先人的智慧与勤劳,不仅令今天的我们惊叹,也让人类更清晰准确地回溯自己的来路。
有人说,考古是“追寻祖先走过的路”,考古队就是现代派往远古的使者。考古学,并不总是晦涩难懂,自有学科的浪漫。
我所做的一切 既需要耐心与智慧,更需要对历史的热爱与敬畏
4.
去年5月,我入选浙江省首批百名省级文化特派员,从“考古特派员”变成了“文化特派员”。
身份转变后,我时常思考:文化特派员到底要做什么?和之前在村里搞考古有什么不同?从2019年起,我就在孟姜村开展土墩墓群的考古工作,我们的工作站也设在这里。2021年11月,专家根据考古成果一致认为,这里极有可能是西周时期姑蔑国的所在地,孟姜村周边的大型土墩墓很可能就是姑蔑国君的墓葬。
作为文化特派员,我意识到自己能做的、该做的还有很多。尤其是如何将考古文化与当地旅游融合,如何带动村子发展,都是亟待破解的课题。
担任文化特派员的第一个夏天,我接待了好几批放暑假的孩子,带他们开展考古研学活动。由专业考古工作者在真实的考古现场带领研学,这在整个衢州地区都是独一无二的。7月,在“穿越浙江一万年”公益考古研学活动中,来了五十多个孩子。他们围着我,专注地看着我手上的每一个动作,听我讲述文物纹样背后的故事。他们问我:“什么是姑蔑?”“青铜车马能不能拼起来?”……有些问题考古学上还没研究透,我一时也答不上来。但这些充满好奇的提问,给了我很多鼓励和启发。
每个文化特派员都要牵头一个文化项目,于我而言,便是一直在思考如何进一步丰富研学的内容,真正推动考古文化和旅游的融合。孟姜村有得天独厚的条件,这里紧靠衢江江边、风景优美,村边的一段公路有着“最美沿江公路”之称。随着考古取得重大发现,这里还增添了姑蔑历史遗址的金字招牌。
我知道,这座村的未来,已经与三千年前的文化遗产紧密相连。村里,衢江区姑蔑古国考古遗址公园项目已经启动,姑蔑博物馆和古墓遗址保护工程建设如火如荼。我想做的,是继续推动考古文化与乡村旅游、研学实践深度融合。同时,依托浙西考古工作站,我也带动所派驻的云溪乡孟姜村组建起农民考古员、志愿文保员、义务宣传员(简称“三员”)三支队伍,致力形成“人人有义务,家家讲故事,户户有收入”的文化氛围。最近,还有村民来问我,自家刚上大学的孩子能不能在寒假加入考古队伍,我表示欢迎。
我们都知道,历史是最好的教科书,而文化遗产则是解读人类文明最好的“活字典”。考古,就是探索遥远历史奥秘的眼睛。它如同历史的侦探,旨在最大限度地接近真相,解读、还原和传承文化。考古就像一场寻找历史碎片的旅程,每一块碎片都可能揭示一个时代的秘密。
从“考古员”到“特派员”,从“探文物”到“种文化”,我在这里触摸着文化的底气,这一切也恰如拼图的过程——既需要耐心与智慧,更需要对历史的热爱与敬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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